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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村被规划成新农村示范区,家家户户搬进电梯房。

祖父的坟却在新城中央公园的规划图上。

“福根,你家祖坟得迁走。”村长递来补偿协议,“骨灰堂永久格位,多体面!”

我在工地摔断腿时妻子跑了,儿子嫌我窝囊不接电话。

只剩祖父坟头是我能说话的地方。

迁坟那天,我抢过铁锹跳进墓穴。

棺木腐朽,祖父的头骨滚落泥水。

我颤抖捧起,却摸到他颈骨一道深痕——当年地主说他偷银锁活活打死。

泥土簌簌落在棺盖上,推土机的轰鸣碾碎远处送葬的唢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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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流火,日头像烧透的铁饼悬在头顶,烘烤着王福根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。空气凝滞不动,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土腥和草叶被烤焦的糊味。他佝偻着背,把最后一把金灿灿的玉米粒,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祖父坟前那块冰凉厚实的青石供桌上。粗粝的玉米粒滚过磨得光滑的石面,发出细碎沙哑的声响,像是某种低语。

“爷,”王福根的声音干涩,嘴唇起了皮,裂开几道细小的血口子,“今年的苞米,瞅着还行,粒儿挺饱。”他抬起粗糙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,汗珠砸在滚烫的黄土上,瞬间没了影踪。坟头几簇顽强的野草蔫头耷脑,枯黄卷了边。他伸出粗糙的手指,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坟头那棵最粗壮的狗尾巴草,仿佛在安抚一个老友。风一丝也无,远处,那片曾经熟悉的村落轮廓,早已被一片林立的塔吊和钢筋水泥的骨架取代,灰蒙蒙的,像个巨大的、正在吞噬一切的怪兽。只有祖父这座隆起的土包,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点旧时的印记,是他仅存的、能喘口气的地方。儿子王强的电话,几个月前就成了“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”,冰冷的女声比这七月骄阳还刺骨。工地那根该死的脚手架横梁砸下来时,他听到了自己左腿骨头碎裂的声音,也听到了老婆李桂香收拾包袱时,箱子拉链那决绝的“刺啦”一声。人走了,钱也带走了,就剩下这条瘸腿,还有坟里躺着的祖父,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说说话、倒倒苦水的伴儿了。

一阵沉闷的、带着大地震颤的轰鸣,由远及近,粗暴地撕碎了坟地的寂静。不是雷声,是钢铁巨兽的咆哮。王福根猛地直起身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声音来源。几台黄色的推土机,履带碾过田埂,像几只张牙舞爪的钢铁巨虫,正朝着村后那片老坟地气势汹汹地推进。尘土被高高扬起,形成一片移动的黄雾。

王福根的心骤然一沉,像坠了块冰冷的秤砣。他拄着随手捡来的枯树枝当拐杖,一瘸一拐,几乎是跌撞着往村部赶。那条坏腿每挪一步,都像有生锈的钢针在骨缝里狠狠扎刺。

村部那扇刷了新绿漆的铁门敞开着,里面人声嘈杂,烟雾缭绕。几个穿西装、夹公文包的陌生男人被村长赵有田和几个村委围着,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墙上一张巨大的彩色图纸。图纸花花绿绿,王福根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方块字,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图纸中央那片醒目的绿色区域,像一块巨大的翡翠。那位置,那形状,烧成灰他也认得——正是他祖父长眠的那片坡地!图上几个龙飞凤舞的美术字刺得他眼睛生疼:“新城中央生态公园——休闲文化核心区”。

“赵村长!”王福根挤开人群,声音嘶哑,带着一股土腥味,“那推土机……是冲着后山坟地去的?”

赵有田转过头,一张被酒色浸润得油光发亮的胖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,像戴了张僵硬的面具。他热情地拍了拍王福根的肩膀,力道大得让他那条瘸腿晃了晃。“哎呀,福根老哥!正要找你呢!好事儿,天大的好事儿!”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份打印整齐的文件,不由分说塞到王福根怀里,“看看,规划批文都下来了!咱们村,要脱胎换骨啦!新农村示范区,懂不懂?以后咱都是城里人!”

王福根没接那纸,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当拐棍的枯树枝,指节泛白,几乎要把它捏碎。“那……我爷的坟……”他喉咙发紧,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。

“哦,那个啊,”赵有田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,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旧家具,“放心,政府考虑得周全!统一迁到新建的‘永安堂’骨灰楼!喏,”他肥厚的手指戳在文件某一行,“永久性格位,防火防潮,干净体面!比你那土包包不强多了?这是补偿协议,签个字就成。”

“骨灰楼?”王福根喃喃重复,眼前一阵发黑。那冰冷的水泥格子间?祖父一辈子没住过楼,死了倒要挤进鸽子笼?他猛地摇头,枯树枝重重顿在地上,“不行!我爷埋在这儿几十年了!入土为安,入土为安啊!动不得!”

“啧,福根老哥,你这思想可跟不上时代啦!”旁边一个梳着油亮分头、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走上前,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,眼神却透着不耐烦。他手腕上露出一截崭新的名牌手表,阳光一晃,刺得王福根眯起眼。“新农村建设是国策!是大势所趋!为了咱们集体的发展,个人的一点小牺牲,那是光荣的嘛!再说,”他晃了晃手里另一份文件,“补偿很合理,签了字,钱立马到账。你看,这格位,多气派!”他指着文件上一张效果图,光滑的大理石墙面,一排排整齐的小格子,像中药铺的药匣子。

“我不要钱!”王福根突然吼了出来,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凸,“我就要我爷的坟安安稳稳在这儿!他老人家睡惯了这地方!我……我也习惯了!”后面半句,声音陡然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孤兽般的哀鸣。习惯了每天来这儿,对着这堆不会说话的黄土,说说他瘸腿的疼,说说儿子电话里的忙音,说说这世界快得让他喘不过气的脚步。

“习惯?”分头男人嗤笑一声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“习惯能当饭吃?能换电梯房?王福根同志,你要认清现实!规划是死的,今天不迁,明天推土机照样推过去!到时候,可就啥都没了!补偿?想都别想!”

冰冷的威胁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。王福根浑身发冷,那条伤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住。他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喉咙里却像堵了团破棉絮,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。他死死盯着赵有田,这个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老邻居,此刻那张脸上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。

“福根啊,”赵有田避开他的目光,语气软了些,却更显虚伪,“听哥一句劝,签了吧。胳膊拧不过大腿。强子不是在城里吗?拿了钱,你日子也好过点,说不定强子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但那未尽之意像根针,狠狠扎在王福根心上。儿子?那个连他电话都不接的儿子?

绝望像冰冷的藤蔓,缠紧了王福根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他踉跄着倒退一步,枯树枝“咔嚓”一声折断了。他不再看任何人,拖着那条沉重的瘸腿,一步一步,艰难地挪出了这间喧嚣的、充满“光明未来”气味的屋子。身后,是赵有田提高的嗓门:“福根!你再好好想想!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!”

接下来的日子,王福根像一头困兽,在绝望的牢笼里徒劳地冲撞。他拖着瘸腿,顶着毒日头,一次次去找那个油头粉面的开发商代表,换来的只有越来越不耐烦的白眼和冰冷的“按政策办”。他去找镇上信访办,坐在硬邦邦的长椅上等了大半天,接待他的干部翻着文件,打着官腔,最终也只是把皮球踢回村里。他甚至想过去找儿子王强,那个在省城送外卖的儿子。他哆嗦着手指,在村头小卖部那部油腻的公用电话上,一遍遍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。听筒里永远是那个机械的女声: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……”有一次,似乎接通了短暂的半秒,他刚嘶哑地喊出“强子……”,听筒里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婴儿啼哭和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催促“快点呀!”,紧接着就是一片忙音。

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。世界那么大,却找不到一条能让他祖父安息的缝隙。他只能回到那片即将消失的坟地,坐在祖父的坟头,对着冰冷的黄土,一遍遍诉说。说推土机的轰鸣越来越近了,说赵有田的嘴脸多么可憎,说儿子电话里的忙音多么刺耳。有时说着说着,浑浊的泪水就无声地滚落下来,砸在干裂的坟土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,旋即又被烈日烤干。坟头的野草似乎也感知到了末日的临近,枯黄得更快了。

迁坟的日子,终究还是来了。日历上那个被王福根用木炭狠狠划了无数个叉的日子,像一个狰狞的鬼脸,狞笑着逼近。

那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,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。几辆沾满泥泞的面包车和一台小型的黄色挖掘机,像一群不祥的秃鹫,早早停在了坟地边缘。赵有田穿着簇新的夹克衫,挺着肚子,站在人群前面,指挥若定。几个村里临时雇来的劳力,穿着旧工装,扛着铁锹、镐头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干活前的麻木和一丝对晦气事的避讳。还有两个穿着深蓝色工装、戴着口罩的人,拎着几个大编织袋,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,他们是专门来处理骨殖的。

王福根是最后一个到的。他拄着一根新削的、更粗壮的树枝,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坡。那条瘸腿似乎比平时更沉了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,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门。他脸色灰败,眼窝深陷,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祖父那座孤零零的坟包,像要把它烙进灵魂深处。挖掘机的轰鸣已经发动,巨大的铲斗高高举起,在灰暗的天幕下投下不祥的阴影,正对着旁边一座早已无人祭扫的荒坟。

“福根,来啦?”赵有田看到他,声音洪亮地招呼着,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,“别愣着了,快过来,把字签了,补偿款马上打给你!”他扬了扬手里那份熟悉的协议。

王福根像没听见,目光越过他,死死锁住那台轰鸣的钢铁巨兽。铲斗落下,带着千钧之力,粗暴地插入那座荒坟的封土。泥土像脆弱的豆腐渣一样被轻易掘开、翻起,露出下面腐朽发黑的棺木一角。沉闷的撞击声和木材碎裂的“咔嚓”声,清晰地传来,像砸在王福根自己的骨头上。
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冲上王福根的喉咙。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向了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眼前的一切——赵有田虚伪的笑脸,挖掘机狰狞的铲斗,劳力们麻木的眼神——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血色背景。祖父坟头那几棵枯黄的狗尾巴草,在带着土腥味的风里剧烈地摇晃,像是无声的哀嚎。

“啊——!”

一声非人的、野兽般的嘶吼从王福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,凄厉得划破了沉闷的空气。那声音里积压了太久的屈辱、绝望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怆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嚎叫惊得浑身一颤,停下了动作,愕然地望向他。

就在这一片死寂的愕然中,王福根动了。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瘸腿老狼,爆发出生命最后所有的力量。他猛地扔开那根赖以支撑的树枝,身体向前一扑,用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,扑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劳力手中的铁锹。

“我的爷!我自己来!”他嘶吼着,劈手夺过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。沉重的铁锹入手,他瘸着的那条腿剧烈地晃了一下,几乎栽倒,但他硬是凭着那股疯狂的蛮劲稳住了身体。

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,王福根已经拖着那条使不上力的腿,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祖父的坟前。他无视了那条深达腰际的墓穴边缘,像一个殉道者,又像一个疯子,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!

“噗通!”沉重的身体砸在坑底的湿泥里,溅起浑浊的泥点。冰冷的、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泥土瞬间包裹了他半身。墓穴里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和木头朽烂的霉味,直冲鼻腔。

“王福根!你疯了!快上来!”赵有田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坑口传来,带着惊恐。

王福根充耳不闻。他跪在冰冷的湿泥里,双手死死握住沉重的铁锹柄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扭曲的树根。他高高举起铁锹,用尽全身的力气,狠狠朝着那深褐色的棺盖劈了下去!

“砰!咔嚓——!”

腐朽的木材发出沉闷的破裂声。铁锹深深嵌入棺木,碎木屑四溅。一下!又一下!他机械地、疯狂地挥动着铁锹,每一次都倾注了所有的恨意和不甘。汗水、泥水混合着泪水,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。瘸腿钻心的疼痛早已麻木,他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口即将被摧毁的棺材,以及棺材里那个他唯一的、沉默的亲人。

“爷!爷啊!我对不住您啊!”他一边疯狂地劈砍,一边嘶声哭喊,声音在狭窄的墓穴里回荡,凄厉绝望。

棺木比他想象的更加脆弱。几锹下去,靠近棺头的位置就被劈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。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更加浓烈的陈腐气味猛地涌出。王福根喘着粗气,丢开铁锹,不顾一切地扑到那个豁口处,双手伸进去,疯狂地扒拉着朽烂的木头碎片和里面黑乎乎的、粘腻的填充物。

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!

随着他粗暴的动作和棺木自身的朽坏,一颗灰白色的、沾满黑色泥污的头骨,毫无预兆地,从那豁口处滚落出来,“噗”地一声,砸进坑底浑浊的泥水洼里,溅起几点污浊的水花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
王福根所有的动作,所有的哭喊,都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。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灵魂的泥塑,僵在那里,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。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,死死盯住泥水里那颗属于祖父的头骨。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泥浆里,黑洞洞的眼眶茫然地望着坑口灰暗的天空,下颌骨微微张开,像是在无声地呐喊。

“爷……”王福根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。他颤抖着,伸出那双沾满污泥、粗糙如同老树皮的手,极其缓慢、极其小心地,探向泥水中的头骨。指尖触碰到那冰冷、滑腻的骨面时,他触电般哆嗦了一下。

他屏住呼吸,用尽毕生的温柔,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沉甸甸的头骨从泥水中捧了起来。泥水顺着骨头的缝隙滴滴答答地往下淌。他用自己的破旧衣襟,颤抖着、笨拙地去擦拭骨面上黏腻的污泥。

泥污一点点被抹去,露出了骨头本身的灰白。王福根浑浊的泪眼模糊,手指却本能地在祖父颈项的位置摩挲着。那里,本该是光滑连接的地方,指腹却传来一种突兀的、令人心悸的触感——一道深而狭长的、断裂般的凹槽!他的手指猛地顿住,像被毒蛇咬了一口。

他使劲眨了眨眼,挤掉模糊视线的泪水,凑得更近,几乎将脸贴了上去。昏暗的光线下,祖父颈骨第三节的位置,一道清晰的、深达骨质的横向裂痕,狰狞地刻在那里!裂痕边缘参差不齐,带着一种被巨大暴力猛然折断的残酷印记!

不是腐朽!不是虫蛀!

嗡——!

王福根的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颗惊雷!震得他耳膜轰鸣,眼前一片惨白!所有的声音——坑口上赵有田气急败坏的呵斥,劳力的议论,挖掘机沉闷的轰鸣——瞬间都消失了,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之外。

只有祖父生前最后那晚,躺在炕上气若游丝时,抓着他的手,用尽力气吐出的那几个字,带着血腥味的字,如同烧红的烙铁,猛地烫穿了他尘封的记忆:

“……周扒皮……锁……不是我偷的……他……用锄头……打我……脖子……”

当年地主周守财家丢了小姐的陪嫁银锁,一口咬定是给周家扛活的长工王老蔫(祖父)偷的。祖父百口莫辩,被周守财带着家丁拖到打谷场,用锄头柄活活打断了脖子,尸体草席一卷扔到了乱葬岗。是几个穷苦乡亲不忍,偷偷捡了回来,埋在了这里。没有棺材,没有墓碑,只有黄土一抔。那所谓的“偷窃”,不过是周守财侵吞祖父多年工钱的一个借口!这道深嵌颈骨的裂痕,就是祖父被活活打死的铁证!是横亘了半个多世纪的冤屈与仇恨!
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王福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,捧着祖父头骨的双手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。那道冰冷的骨裂,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,烫穿了他的掌心,直抵灵魂深处!原来祖父不是像村里老人含糊其辞说的那样“病死的”,他是被活活打死的!带着天大的冤屈,在黄土下埋了整整五十年!

“福根!你他妈的搞什么名堂!赶紧把东西装袋上来!别耽误工程!”赵有田的怒吼带着不耐烦,像鞭子一样抽下来。

“就是,晦气死了!”一个劳力小声嘟囔。

“快点吧,那边等着推呢!”另一个附和着。

坑口探下几个脑袋,阴影笼罩下来。有人拿着装骨殖的黑色大塑料袋,准备跳下来。

就在这时,王福根的目光,无意间扫过坑口那个穿着笔挺西装、正皱着眉头用手帕捂着口鼻的开发商代表——周经理。阳光斜斜地照下来,恰好落在他抬起的手腕上。在他挽起的袖口之下,手腕内侧,一个暗红色的、模糊的旧疤痕赫然可见!那疤痕的形状……扭曲,怪异,隐隐约约,竟像是一只……展翅的鸟?

王福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!
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疤痕。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碎片猛地翻腾上来——很多年前,他跟着父亲去镇上,路过早已破败的周家老宅门楼。那门楼虽然塌了半边,但残留的石雕门楣上,似乎就刻着这样一个怪鸟的图案!父亲当时还指着说,那是周家祖传的家徽,叫啥……“枭”?对,就是枭鸟!

周经理……姓周……手腕上的枭鸟疤痕……祖传的家徽……

一个冰冷、残酷、足以摧毁一切的猜想,如同毒蛇的獠牙,狠狠噬咬进王福根的心脏!难道……这个逼着他们迁坟、推平他们祖坟建公园的人……是当年活活打死祖父的那个地主周扒皮的……后代?!

“轰——!!!”

就在王福根被这个念头冻僵的瞬间,旁边那座荒坟的方向,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!那台巨大的推土机,庞大的钢铁铲斗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,狠狠地碾压过那座刚被挖开的坟茔!泥土、朽木、甚至几片不知是何物的惨白碎片,在巨大的机械力量下瞬间被碾得粉碎、深埋!尘土像爆炸的烟雾般冲天而起!

几乎与此同时,在更远的地方,隔着那片正在被推平的坟地,在通往更古老祖坟地的荒僻小路上,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唢呐声,呜咽着,穿透了推土机的轰鸣和尘土的帷幕,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。那调子凄凉、悲怆,是送葬的哀乐,在为另一具即将或已经入土的棺椁送行。

“呜——哇——呜哇——”

唢呐声尖锐,撕心裂肺。

推土机的引擎在碾压后发出更加狂暴的嘶吼,履带卷起新的泥土,钢铁的巨轮碾过散落在地的纸钱和破碎的花圈。白色的、黄色的纸片被沉重的履带卷入泥泞,鲜艳的塑料花瞬间被碾得粉碎,残骸混入黑色的泥土,再无痕迹。那凄厉的唢呐声,在这压倒一切的钢铁轰鸣中,挣扎着,颤抖着,终于像一根被强行掐断的游丝,彻底消失无踪。

冰冷的、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土,簌簌地从坑壁剥落,掉在腐朽的棺盖上,落在王福根沾满污泥的头发上、肩膀上。他跪在冰冷的泥水里,双手紧紧捧着祖父那颗带着致命裂痕的头骨,仿佛捧着整个家族沉甸甸的、被碾碎的历史。坑口上方,赵有田不耐烦的脸和周经理腕间那模糊的枭鸟疤痕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如同两座冰冷无情的墓碑。

世界在他周围崩塌,又被钢铁的履带强行碾平。只有掌心那骨裂的触感,冰凉刺骨,带着五十年前的冤屈与此刻的绝望,深深地、永久地刻进了他余生的每一道骨缝里。

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7:05:5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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